丁燕重返曾打过工的音像带盒厂。
在国内的非虚构写作中,丁燕算是近年成果惊人的一位。她凭借着《工厂女孩》和《工厂男孩》广为人知。对于这两本书的读者群体绝不局限于打工者,还有学者研究者以及每一位普通读者。其中,《工厂女孩》获文津图书奖、徐迟报告文学奖、鲁迅文学奖提名奖,《工厂男孩》近期荣获“亚洲周刊年度十大好书”(非小说类)。
丁燕曾寄身一间深圳南山的出租房,开始尝试专职写作养活自己。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在深圳一年的生活使我的生命发生了转折。深圳是一只大手,拍打我这只皮球,激发了我写作的动力和创造力。”生于新疆的丁燕,为了创作更好的作品,走南闯北,看到了许多过去不曾看到或从未留意的东西。选择工厂里的男男女女作为写作对象,也和她是个迁徙者且从小在城乡结合地带长大有关。像一只始终在迁徙的燕子一样,丁燕对旅途中的人和事有着特殊的敏感,她想深入进去,写好普通人的故事。
而她的《工厂女孩》与《工厂男孩》这两本著作就开端于一条叫做“工厂路”的地方,此地位于东莞樟木头镇,至今仍是一条坑坑洼洼的水泥路,路上种着两排大榕树,每隔一会儿,就驶过一辆货柜车或泥头车,灰尘弥漫。走过“工厂路”会经过一道桥洞,桥洞的一边是高档的欧式花园小区,另一边是数不清的大小电子厂和来来往往的打工者。在工厂路生活的那段岁月,丁燕努力融入这些打工青年的日常,偶尔请他们吃个饭,只有和他们平起平坐交上朋友,他们才有可能向你敞开心扉。丁燕说,与他们交谈得到的只是素材,还要回去进行文学加工,赋予素材以文学性,然后才算得上是一部文学作品。
左:《工厂女孩》外文出版社;右:《工厂男孩》花城出版社
从深圳到东莞
晶报:谈谈当年在深圳的生活吧。
丁燕:年8月至年8月,我租了南山区桃园村的一间屋子。走出小区,就能看到公交车站上贴着——“来了就是深圳人”的广告语。可我当时觉得想变成深圳人是何其之难。那时候我初到深圳,总带着股异乡人的慌张情绪。我惊诧地发现——原来深圳是一间“北京的样板房”。当北环大道悬挂起红灯笼时,比长安街“还北京”。从外表看,北京土深圳洋,然而,我也觉得北京的城门宫墙和深圳的摩天大厦一样威严。
虽然深圳处处都是笔直的大道,干净的咖啡馆,怒放的簕杜鹃,然而,我却悲哀地发现——那些事物越美好,越映照出我的贫穷和拘谨。看看房产中介标出的数字,想想自己的碎银,我很快就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即便我拼命写作,节俭度日,稿费也不足维持日常生活的运转。
晶报:似乎深圳给你的印象并不好。
丁燕:不,在深圳生活的一年对我至关重要。若没有经历过繁复华丽,我便不会明白素朴古雅更适合我。曾经想找到通往“远方”的甬道,最后发现自我内心的顿悟才至关重要——经过了自我损毁、自我羞愧、自我感伤,再进入到自我修复和自我重建——我终于想通了:我应该离开深圳。
晶报:为什么会选择去东莞?
丁燕:写作是件极落伍的事,需要的工具那样简陋,操作的过程那样单调,却又需要平和的心境、大量的时间来调剂。我既然不愿住在乌鲁木齐的五星路上,也就无需住在深圳的万象城旁。深圳和东莞的地形地貌相像,气候饮食亦无差异,最大的差别就是房价,生存成本也更低。
深圳的生活是一曲华尔兹,干净优雅,处处显示着现代文明的美好。当我面对这些美好时,难免会变得怯懦。思来想去,还是去了东莞的樟木头镇。我在小镇买了套小房子,其实是间僧房,供我打坐念经。在成功者看来,从深圳搬到樟木头是退而求其次的“失败之路”,然而,我也没什么可输的,作为迁徙者,我是双重无产者——没有钱;不会方言。在我的行李里,只有沉甸甸的漂泊感。对我,身居哪城都是身居“他乡”,所以,樟木头又何妨?但我还是要感谢深圳激发了我写作的动力和创造力。
反复行走于工厂路
晶报:在非虚构写作中,认为什么最重要?
丁燕:任何创作都离不开观察,而非虚构类作品对观察的要求更为严苛。在我看来,“观察”是必须的,必要的,万分重要的。生活是一个无限敞开的容器,真正和它面对面时,会比自己想像时丰富一千倍。只有近距离地观察,长时间地观察,才能让那个被描述的对象带着内在的、独一无二的特点活起来;也只有在发现细节和直觉认识达到丰富和饱满的状态下,作家笔下的文本才不会临空蹈虚,才有温度,才有可触感。
在进行纪实作品的创作之前,作家要像地质队员那样,对所要描述的那个地区(那些人、那件事)进行全方位的勘探式观察,之后,再将这些观察记忆进行整理,由此生发出意义。
晶报:你有过一段当记者的经历,这是否让你采访起来游刃有余。或者说,为了写作《工厂女孩》和《工厂男孩》,你做了怎样的采访工作?
丁燕:我选定了东莞樟木头镇的工厂路作为观察对象后,便搬进电子厂的女工宿舍,夜晚去男工宿舍采访,白天反复行走于街道。从年春节后电子厂放鞭炮开工,到年春节前工人们买火车票准备回家,差不多两年的时间,我在工厂路耗尽了我的周末和假期。两个春夏秋冬让我经历了各种古怪境遇:暗黑夜道、超级暴雨、骄阳下的闷热、凌晨大王椰旁的星星。
通过两年的反复行走和浸淫,我对工厂路的坑洼路面、街边路灯、大排档的主人们、小宾馆的二手房东皆了如指掌,对男工们的内心世界基本洞悉,对和男工息息相关的女工也不忘观察,于是,一个网络状的环形世界便形成了:人物和人物,人物和环境在相互制衡中发生着改变,而这些改变非常之重要,因为这些改变就是当下社会巨变的缩影。
晶报:非虚构文学作品也有一定限度的虚构,那么在你的这两本书中怎样处理“真实”与“虚构”的关系?
丁燕:非虚构作家不仅要写出“看到的真实”,还需要意识到,作家是可以借助信任来弥补“确实可证的真相”和“可能存在的真相”之间的最后一点差距的。我想,如果作家能做到对自己诚实,那么,他做到对读者诚实并不困难。如果作家没有想要试图欺骗读者,而是通过“可能”或“虽然我一无所知,但我猜想”“看起来好像是”等带有转折色彩的词语来处理,明确表明你已进入想像领域,幻想可能发生的事情,那么读者是可以理解的;而那种出于对采访对象的保护,适度地调整地名和人名的做法,如果明确地告知读者,读者也是可以理解的。
虚构作品的虚构是重新创造出一个艺术品,而非虚构作品中的虚构,则是对已有的不完善的部分进行粘合和修补,以便复原艺术品本来的真实形状。
晶报:在你进入电子厂流水线亲身体验的日子里,什么事让你触动最大?
丁燕:在注塑机前工作了一天,手上就有了几道血痕。第二天,我买了双手套戴上做工,旁边的工友提醒我说,这样浪费是存不住钱的。我看了看她的手,全是厚厚的茧子,估计握铁丝也感觉不到疼了。我想把她们的生活状态尽可能真实地写下来,写下她们生存的紧迫感;同时,她们乐观豁达的生命态度也影响了我,给了我极大的触动。
以个人视角平视城市
晶报:你现在保持着一种什么样的写作状态?
丁燕:我的房子在樟木头的宝山上,非常安静。为避免各种干扰,房子里没有安装网络,我也不看电视,这样能节约出很多时间。写作是个技术活,也是个体力活,写作的质量和写作者所处的环境有很大关系。我尽可能少地参加文学活动和各种应酬,过着一种简单至极的生活,将时间用于写作和阅读。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所以勤奋才是可靠的东西,而不是灵感。我晚上十点睡觉,早上四点多起床写作,每天至少写作五六小时。一个人想要做成一件事,就要擅长自我管理,规划好自己的时间。
晶报:你的作品多反映打工者的生活,那你认为自己是打工作家吗?
丁燕:我认为作家就是作家,任何标签化的标识对作家本身都是有害的:无论是女性作家、知青作家、海派作家或者打工作家。作家的创作是自由的,也是不可预设的,不能因为他曾涉及了某个题材便将他固化到某个框架中。写底层生活并非预示着作家就更高尚纯洁,写贵族生活也并非意味着作家就更奢靡堕落。检验文学作品的惟一标准是文学性而非其它。在我看来,题材无优劣,水平有高低。无论是何种身份的人,只要他进行的是文学创作,那摆在他面前的就只有一个标准:作家的标准。我以这个标准要求自己。我希望自己能开阔一些,走得更远一些。
晶报:你很勤奋,每天都抽出大量时间读书,那么,你青睐哪些作家的作品?
丁燕:读书就是寻找同款灵魂的过程。我最喜欢的作家是赫塔·米勒和奈保尔,他们都具有迁徙和离散的经验,在他们的书中我能看到自己的影子,所以我将这两位作家的全部作品通读了一遍。读书就要读经典,而且要再三揣摩,反复阅读。
晶报:我很想知道你的写作立场,或者说视角。
丁燕:我从不想当俯瞰者,进行所谓的宏大叙事,而只想以个人视角,平视我居住的城市。我写下我所看到的工厂路上人们的吃、住、行,以及生存的真实场景。我希望写出我的观察后,能有一些事实引起大家的注意,而对某些谎言与误解,有能力去甄别;我希望我的写作是一次审美和艺术活动,而不是愤怒呐喊或时事评论。
在历经了找工作、进车间、住宿舍等一系列的工厂生活后,我首先开始创作了《工厂女孩》。虽然敲键盘的手掌还在剧痛,但我知道,“时代纪念碑”那样的作品,我是写不出来的,而且我也不打算尝试。我的出发点就是“小”——小地方、小场景、小人物、小事件。但所有的“小”,都必是我所见、我所体验。我试图在个人化的情景中,对大时代进行惊鸿一瞥的打量。
晶报:写出了书,你最在意的是什么?
丁燕:首先要说明的是,我的写作不针对什么阶层,我的书不过是呈现出当代中国一个普通二线城市的生活剖面。这种生活是很多人的常态。我并不在意对这两本书的归类,也不在意有人对它们的质疑,我更在意读者的反馈意见。无论他们说了什么,都清晰地显现出这样一件事:他们曾阅读过这本书。对我,这就是最珍贵的奖励。文学的胜利绝不是题材的胜利。对作家来说,还是要花大力气用在文本上。当读者进入阅读时,能感受到作品的每一寸都是鲜活的,那才是作家最终的胜利。
在异乡
我们如何重构家园
〇丁燕
《双重生活:从乌鲁木齐到东莞的迁徙之路》花城出版社
我父母上世纪六十年代从甘肃逃荒至新疆,我出生东疆小城哈密,此后在乌鲁木齐工作、生活了十七年。年迁居岭南后,我喜欢上了岭南。在这片红土地上,我感觉到了一种和故乡完全不同的气息。在这里,我的作品找到了属于它的读者,而我亦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岭南是我心智上的故乡,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二故乡。
我的《双重生活》所描述的,是迁居岭南后最初的那些动荡岁月,其主角不再是女工,而是我自己。我认为,作家的籍贯和所属地是次要的,作品才是作家真正的护照,是他独特身份的彰显。现在,我不是单纯的新疆作家,也不是单纯的广东作家,在我的身上,叠加着西北和东南两个地域的影子。正是这种双重叠加,催生出了《双重生活》。
迁徙并非只是坐飞机五个小时便转换五千公里这么简单。到达岭南后,我发现公交车上有两种语言在循环播放:普通话和粤语。而在乌鲁木齐的公交车上,则是普通话和维吾尔语。总有另一种语言,伴生在普通话之外。当我在文章里这样表达时,让我慨叹的是:为什么总有隔阂存在?
到达岭南的第一年,我过得极其狼狈。这一年,我既要学着适应岭南漫长的炎热,又要让自己的书写形象从恍惚变得确定。在这一年,我意识到自己的生活是重要的。我发现我的生活可以成为我的素材;我发现作家也许是一部机器,负责记录一次深入而无名的调查,拷贝下那个调查的进展情况。我慢慢意识到,“我的生活”便是“我的命运”,而这命运,又和很多人有相似性。过去,我习惯将自己像隐士般密封,这使我对世界的突然入侵反应迟钝。现在,我发现自己正在向世界敞开。通过写作,我复述我的生活——我如何搬家,如何与邻居相处,如何面对菜场……但其实,并不仅仅止于这些,还有我所遭遇的恐惧及内心陡然收缩的瞬间。
我一次次成为自己生活的探索者,这不仅需要才能,更需要勇气。对于习惯虚构的小说家来说,写一篇披露自己生活真相的散文是痛苦的事。而这,正是散文这个貌似软弱的文体,得以和小说抗衡的理由。散文的魅力在于读者对作家的信赖,而作家亦不能辜负这种信赖——散文更强调真实。虚构的小说可以将各种突兀的戏剧情节嫁接,分外跌宕好看,可散文作家的密集沉思,剖心剖肺,皆因其亲历而格外火辣辣、毛茸茸,同样具有震撼力。
写作是件极为复杂的工程,它不仅要求作家具有超强的粘合力,还要求作家要高度地多情。在生活中,我们真实地经历着,一切都不是演戏。而在作品中,读者所看到的,是一度真实发生过的事件的记忆记录:一个真实的我在接触另一个真实的我,我的样子看起来和本人很像,但此刻,文字中的我,正以最感伤的方式讲述一场和命运的搏斗。人物是真实的,事件是真实的,搏斗是真实的,即便是作者本人在重新阅读时,都能被彼时彼地的场景所湮没。现在,那个事件似乎要第一万次重演,而谁又敢说那仅仅只是一个事件?
贯穿于《双重生活》《工厂女孩》等作品中的核心词汇,都是一个:家园。家、家园,以及黏合在这个词上的稳定感和价值感,与世界的紧贴感,是我一直思考的问题。哪里才是我们真正的家?离开故乡,我们从此便失去了自己的过去。而在异地,我们将如何重新建构家园?
对家的理解,不同地域的人有不同理解。但仅仅呈现和强调这些地域差异,对作家来说,远远不够。写作可以从最熟悉的场景写起,但接下来,那个空间可以被虚构、放大、变形,甚而颠覆。写作要不断地拓展自己的疆域。写作可以穿透民族、宗教、文化、政治等一系列障碍,而将人类共通的感情表达出来。
晶报记者欧阳德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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