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曼犹如一朵奔放的烟火,任性绽放迅即坠落,画出一道年上海的弧线。若断还连探寻这道弧线,山阴道上捡拾旧相碎片,从中窥见情场恩怨、家庭分合、政治风云到报馆文坛、戏台饭桌、时尚与谣诼、礼仪与装腔,上海滩勿要忒闹猛好看!我的兴趣在于历史还原,怀着要让旧相片像秋叶一样飞起来的奢望,却时时想起张爱玲引用马克吐温的一句话:‘真实比小说还要奇怪。’”
收录复旦大学特聘讲座教授、作家陈建华散文新作的《午后的繁花》一书,近期由东方出版中心推出。日前,陈建华作客中版书房奉贤店,与读者分享他在故纸堆里结缘的陆小曼,以及这道风景之外的上海。
活动现场
陈建华以年的上海为剖面,讲述了陆小曼与上海报界、云裳公司、慰劳游艺会的如烟往事。
陆小曼与徐志摩的结合在那个时代可谓“离经叛道”,二人决定离开舆论中心往上海去,这一去,陆小曼就得到了上海报界的热烈欢迎。
《上海画报》是三日刊,每刊四版,陆小曼来了上海,一时风头无人争胜,成了头版红人。旧报上的陆小曼或正面或侧脸,或微笑或蹙额,或素衣或华装,报人称她“芳姿秀美,执都门交际界名媛牛耳”。陈建华认为,上海报界对陆小曼褒扬,彰显上海是个包容的现代化大都市,而陆小曼本人积极参加“妇女慰劳会游艺会”为北伐将士募捐,也是媒体喜闻乐见之事。
陆小曼也是个极有才情的时尚女性,虽不事生产,却参与发起了一家服装公司——云裳。云裳后来由徐志摩的前妻张幼仪经营,几乎抹去了陆小曼的所有痕迹,但实际上在云裳公司发起之初,陆小曼所作的贡献无论如何是绕不开的。
云裳开幕日,《上海画报》专版报导,并刊登“云裳公司发起人徐志摩陆小曼伉俪合影”。云裳的开幕在《申报》《晶报》上皆有文字记载,时人赞其现代,也有人说云裳“提倡奢侈”。《晶报》包天笑以《到云裳去》一文为这家“集多数之审美家艺术家,以创此业”的服装公司正名,他说:“今以云裳公司为提倡奢侈者,是昧于时势之言。我非袒云裳,中国而日进于文明之域,宜有此组织也。”实可见云裳公司的出现,于彼时上海之意义。
陆小曼戏曲扮相
陆小曼擅长京剧昆曲,对戏曲也颇有研究。她说“旧戏里好的真多,戏的原则是要有趣味,有波折,经济也是一个重要条件。现代好多人所谓的新戏的失败原因是一来蓄意求曲折而反浅薄,成心写实而反不自然。”她在台上扮相好,唱得也动人,“清歌一曲,令人神往”。
年7月,妇女慰劳游艺会募捐钱款不够,决定8月4、5两日在中央大戏院再次演出,作为“妇女慰劳会剧艺主干”的陆小曼开始参与,演出昆曲《思凡》,并和画家江小鹣合演《汾河湾》。
《午后的繁花》
陈建华著
东方出版中心
陆小曼与“风景”内外
(书摘节选)
近数年来有关陆小曼的书相继见世,有写的有编的,和以前《人间四月天》《徐志摩与陆小曼》等相比,虽然仍然辗转于徐志摩、林徽因、张幼仪之间,但既然把陆小曼置于舞台中心,故事的讲法应有所不同。这类书的出现,从大环境说,不外乎对于民国文化的怀旧想象,尤其是对于上海,正如《人间四月天》的作者最近又推出了张爱玲和胡兰成的传奇,原先题为《她从海上来》,后来改成《上海往事》,更具地域的怀旧的色彩。怀旧作为文化心理的表现,蕴含着某些现下价值方面的缺失。这两位绝世才女,各领一时之风骚,在爱情上却皆以悲剧告终。无论是超越、是局限,她们惊世骇俗,却恪守窈窕淑女的规范。也许因为我们做不到,于是在“此情可待成追忆”之际,给她们的悲剧披上了光环。
年10月徐、陆在北京成婚,为媒体聚焦的是陆小曼。先是《北洋画报》10月、11月先后在头版刊出陆的照片,标题为“徐志摩先生之新夫人,交际大家陆小曼女士”。一为侧面头像,发际别一朵大花,似烟花绽放。另一为半身像,倚窗回首,一脸稚气。次年两人移居上海,陆的特写照片见诸《良友》《上海漫画》等刊物上,其生活隐私也成为小报追踪嚼舌的材料。特别是《上海画报》,在头版刊登她的玉照多达十余次,风头之健,远过于张爱玲,尽管是表面文章。胡适说“陆小曼是一道不可不看的风景”,她到了上海之后即成为公众人物,则是一道不得不看的风景,虽然所看到的是她的影像。
陆小曼与徐志摩
小曼与志摩一见倾心,爱得死去活来,各自离婚再婚,费尽周折,轰轰烈烈,传为美谈或笑谈。但婚后小曼为徐家所不容,遂迁往沪地,不久两人生了裂隙。小曼沉溺于阿芙蓉,当中又生出第三者,而志摩的灵魂中也不止一个女人,至年他飞机失事,小曼亦从交际场上销声匿迹。对于这些我们耳熟能详,本文就《上海画报》对小曼的不寻常“捧角”之举摘取一些细节,以资谈助。她这一生命中的黄金时段,看似题外话,却也让人想见其为人,当然也影响到与志摩的情感。至于其间涉及20世纪20年代末新旧文化融会交杂而打造都市文化新景观的契机,读者或不无兴趣。
徐、陆结婚后不久,《上海画报》上刊出寄自北京的《徐志摩再婚记》一文,说“鼎鼎大名自命诗圣徐志摩先生”和“也是鼎鼎大名声震京津的陆小曼女士”,如何各自经历了婚姻破裂,最后说道:“从此徐先生无妻而有妻,陆女士离夫却有夫。真是一时佳话,多么可喜。”文中对社会名流的描述夸张、肉麻又讽嘲,也使本地读者获知徐、陆在京中的名气。
陆小曼画作,下同
数星期之后,徐、陆便双双现身于上海社交圈。11月15日,《上海画报》刊载周瘦鹃《花间雅宴记》一文,记述了日本画家桥本关雪先生访沪,某名流设家宴款待。周氏写到他刚就座,就听到有陌生女子叫他,颇觉窘愕,原来是“江小鹣恶作剧,一指花符(按:此指召妓局票),遂破我十年之戒矣”。一般的诗酒文宴,有召妓的节目,沪上的放达风流可见一斑。文章写道:“中座一美少年,与一丽人并坐,似夫也妇者,则新诗人徐志摩与其新夫人陆小曼女士也。”席间有刘海粟、余大雄(按:《晶报》主编)、江红蕉、潘天寿等人。该文配有桥本即兴为徐、陆伉俪画的两小幅头像速写,这应当是两人初次在画报上亮相。
小曼正式登场,是在半年之后。年6月6日《上海画报》“二周年纪念号”上刊出其大幅照片,谓“陆小曼女士(徐志摩君之夫人)”。女士两手托腮,面带微笑,发际簪一朵花,那种名门淑女的风范,清秀典雅,而不失妩媚。不妨想象当时的读者,为之惊艳,其中不无某种猎奇心理。这位来自“北方”的“名媛领袖”,给久餍浮华的洋场,吹来清新之风,像张恨水的《啼笑因缘》,唱鼓书的沈凤喜、侠义的关秀姑,连带天桥的北方民俗风情一下子风靡了沪上的读者。
《上海画报》上出现的徐、陆,始终是一对天造地设的金童玉女。如同年6月9日有吕弓《陆小曼女士的青衣》一文,介绍“女士倜傥风流,有周郎癖,天赋珠喉,学艳秋即程砚秋。有酷似处”,文中写到志摩陪小曼一同演戏,说他那晚唱《连环套》,“颇得个中三昧,嗓亦洪亮自然。此一对玉人,同好,又同志,其伉俪间的乐趣,必较常人高胜一筹也”。两年之后,年7月30日《上海画报》整版报道田汉所主持的“南国剧社”,除了其他文章和图片,还刊登了志摩的《南国的精神》一文和小曼写的一幅楷书:“南国光明——敬祝南国无疆”。
然而展示更多的则是小曼个人,她的照片连连刊登于头版,频率之高远远超过海上淑女明星如唐瑛、胡蝶、阮玲玉等。如年7月15日照片标题云:“北方交际界名媛领袖陆小曼女士”。介绍她“芳姿秀美,执都门交际界名媛牛耳。擅长中西文学,兼善京剧昆曲,清歌一曲,令人神往”。实际上这一期是“妇女慰劳会游艺会特刊”,当时正是“四一二”之后,蒋介石的南京新政权上台,上海组织“妇女慰劳会”慰问北伐“前敌将士”,将在中央大戏院开游艺会。8月3日《上海画报》继续出版“妇女慰劳前敌兵士会特刊”,小曼照片又上头版,称她为“妇女慰劳会剧艺主干”。同日还刊出《思凡》和她与江小鹣合演《汾河湾》的照片。接着,9日又刊登一则报道,说她“近颇多病”,但仍带病登台演戏,称赞她“力疾从公”云。此时画报所呈现的陆小曼,不再依附于徐志摩,而是个偶像式人物,不光才貌双全,且热心于社会公益。
《上海画报》是“旧派”文人办的一份小报,始自年5月,三日一刊,每刊四版,至年为止共出了八百多期。(最近张伟《满纸烟岚》一书中有专章描述,海外也有人在作专题研究。)主编毕倚虹,后由周瘦鹃接手,撰稿者袁寒云、包天笑等都是所谓“鸳鸯蝴蝶派”名将。虽然该派在20年代初遭到新文学茅盾、郑振铎等人严厉斥责,但从画报的版式、语言风格乃至标点符号来看,仍具旧文学本色。无论西洋新潮、古董字画、舞场、电影、胡适之、黄金荣等等,三教九流,纷纭杂陈,对于了解年“大革命”前后的上海万花筒般的景观以及“海派”文化新潮,甚有看头。
所谓“旧派”也不那么确切,该画报直接诉诸日常生活与大众想象,从意识形态上说其实是助长正在发展中的资本主义的“都市主义”,因此追踪时尚新潮,对于中西新旧文化兼容杂陈。正如画报开张不久即标榜“文学叛徒胡适之”、“艺术叛徒刘海粟”,似乎为“时尚”添了个“先锋”的脚注。不仅这两位教主般的身影频频见报,其他如徐悲鸿、田汉、邵洵美等“新派”人物受到热情推介的数数也有一大箩。倒过来说,既受推介,也少不了“新派”文人的主动参与。如被张丹翁左一声右一声吹捧“胡圣人”,胡适好像颇为受落,也作打油诗送去发表,一唱一和,煞是有趣。
“旧派”与时沉浮,“新派”也在分化。20年代中期新文学开始走出“苦闷”的象牙之塔,如创造社的郭沫若和张资平,前者投身于北伐革命,后者把目光转向市场,其年的长篇恋爱小说《飞絮》,通俗而畅销,可视作“海派”之始(吴福辉语)。这不仅仅是受到都市的诱惑,也是意识到大众传媒的重要而转变其一向鄙视的态度。如另一位创造社巨擘田汉于同年组织“南国电影剧社”,拍摄了《到民间去》,颇具象征意味,票房不怎么成功,但广告做得铺天盖地,无论新旧报刊,都大幅报道。尽管30年代初田汉批判了自己的“小资产阶级感伤倾向”,但革命作家掌握大众媒体的方向,说是田汉启其端也不为过。
的确,看看年的上海,《良友》画报创刊,掀起“画报热”,“景观社会”的打造如虎添翼,其实还是《上海画报》起的头。第三大百货店新新公司、专售妇女用品的绮华公司相继开业,消费文化渐入佳境,就妇女时装而言,新潮迭出。在这样的脉络中来看“云裳公司”及徐、陆所扮演的角色,对于新旧文人的合流意味深长。
(原刊《书城》选自《午后的繁花》)
新媒体编辑:李凌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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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她犹如一朵奔放的烟火,画出一道年上海的弧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