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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付立松，中国人民大学文学博士，黑龙江大学文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为京旗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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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囊佳话》与《锁麟囊》：北京旗人命运之隐性书写
摘要
《锁麟囊》本事最早见于乾隆年间的《只麈谭·荷包记》，道光年间至民国时期存在多个改编文本。晚清改编文本以贫女为主线，讲述由贫至富的过程，赞美贫女报恩品德；民国时期北京旗人的改编文本，叙事主线向富女倾移，描述由富至贫的过程，表现富女在困境中的精神状态。北京旗人经历辛亥之变，物质、精神遭受巨大冲击。《锁麟囊》是程砚秋的命运书写，也是北京旗人命运的整体隐喻。
《锁麟囊》是京剧程派艺术代表作，年5月在上海首演。按编剧翁偶虹晚年回忆，该剧取材于焦循《剧说》转载的赠囊故事。然而自道光年间（年）至年程、翁编创《锁麟囊》，存在多个改编文本。程毅中《清代轶事小说中纪实与虚构》详细梳理“《锁麟囊》本事”的演变轨迹，没有涉及民国时期。年杨曼青创作京话小说《绣囊佳话》，年《春柳》杂志发表京派新剧《绣囊记》（可能是文明戏大家张笑影的演出脚本），均是赠囊故事的改编文本。晚清时期的改编者以贫女为主线，讲述由贫至富的过程，突显报恩品德；杨曼青、张笑影、程砚秋、翁偶虹等改编者是北京旗人，叙事主线逐渐向富女倾移，表现由富变贫的人生况味。辛亥鼎革，北京旗人迅速滑入社会底层，物质与精神陷入双重困境。探析《绣囊佳话》《绣囊记》与《锁麟囊》的叙事策略，可以揭示程砚秋与《锁麟囊》的命运映射与北京旗人身份转型时期的精神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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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锁麟囊》本事演变考
《锁麟囊》本事最早见于胡承谱《只麈谭?荷包记》（年）。安徽地区贫富二女同天出嫁，途中相遇，贫女因夫家穷困而哀哭，富女心生恻隐，赠送一个塞有金银的荷包。贫女因此发家，将荷包供于后楼。若干年后，贫女聘请一位乳母，乳母认出荷包是自己出嫁时赠物，当年富贵如彼，现今一贫如此。贫女分赠乳母一半家产，两家世代交好。焦循（—）将《荷包记》稍作删削，收入《剧说》，文末补述道：“朱青川云：此事若付洪昉思孔云亭诸君，佐以曲子宾白，竟是一本绝好传奇矣。”[1]《荷包记》是双线平行结构，贫富二女各占一半篇幅，表现贫富异位、施恩报恩的主题。
道光年间，梁恭辰将赠囊故事改写为《贫女报恩》（《北东园笔录》，年），添加二女避雨邮亭的情节，并写“压袖”婚俗：“俗于嫁娘两袖中必置坠重物，谓之压袖”。[2]同一时期，汤用中编写《侠报》（《翼駉稗编》，年），地点由安徽改为扬州，贫富二女都有姓氏，也写避雨“街亭”、“压袖”婚俗。两篇小说桥段一致，《侠报》以细节描写见胜，应该晚出。宣鼎《闺侠》（《夜雨秋灯录》，年）开篇写道：“邗江戏园曾演《绣囊记》，欲笔之于书，未果，而《翼駉稗编》已载入。风雨良宵，偶与客话及此事，重为编就，竟大同小异。”[3]邗江隶属扬州，《绣囊记》应该是昆曲，如焦循所愿，《荷包记》已被改编成传奇。《闺侠》篇幅大约是《侠报》五倍，故事梗概未变，内容比较丰富。二女都有姓名：贫女耿湘莲，知书达礼，许配书生范希琼；富女江凤卿嫁给富商陈钰。最后耿、江结为异姓姊妹，范、陈两家结秦晋之好。晚清时期改编文本以贫女为主线，讲述由贫至富的过程，《贫女报恩》《侠报》《闺侠》的命名已突显主旨，赞美贫女报恩品德。赠囊故事没有在清代止步，民国时期焕发出新的生命力。[4]
民国初年，京旗作家杨曼青将赠囊故事演绎成长篇小说《杂碎录·绣囊佳话》，年10月由群强报馆印行。杨曼青（？—.10.15），著名报人作家，年前后投身报界，先后担任《京师公报》《进化报》《北京醒世画报》《北京新报》《正宗爱国报》《爱国白话报》《群强报》《顺天时报》等白话报的编辑、主笔，创作大量散文、杂文、小说。杨曼青最为时人称道的是以北京话演说时令、风物、民俗，开京味小品文之先河。[5]年5月，顾颉刚、孙伏园等北大学人在《京报副刊》开辟“妙峰山进香专号”，发表京西民俗调研成果；杨曼青在《群强报》推出关璞田的《妙峰山》，并有“曼青附言”，略谈前清时代妙峰山的风俗掌故。顾颉刚编辑《妙峰山》时收录此文：“在本年五月五六两日的群强报上，有关璞田先生这一篇文字，又有杨曼青先生的一段附录。我们很快乐，得见本京人的议论和他们议论中所举的故事。……希望我们的同志能因此而作深一层的调查与研究。”[6]顾颉刚知道杨曼青的姓氏与籍贯。可见，杨曼青在新文化阵营也有一定名声。年10月，《顺天时报》刊登一则广告：“杨君曼青，于通俗演讲小说界，久出头地，誉遍远迩。”[7]杨曼青的小说创作应有一定影响力，此后《顺天时报》连载《宋代英雄记》《艳痕》《海底天》等数部小说。《杂碎录》是杨曼青计划创作的小说总名：“古人杂著及散碎未成书之事迹，余掇拾之，积久成为一书。无以为名，故名之曰《杂碎录》耳。”[8]首部作品便是《绣囊佳话》，取材于宣鼎《夜雨秋灯录?闺侠》。《绣囊佳话》继承了《闺侠》的人物姓名、故事梗概，写到范希琼官居余姚时荡开一笔，连写数个公案故事，耿湘莲化身女诸葛，辅助夫君断案，饶有趣味。至于小说出版后有何反响，销量怎样，笔者没有见到相关材料。
年，教育部设立“通俗教育研究会”，“以研究通俗教育事项改良社会普及教育为宗旨”。[9]研究事项分三股：小说股、戏曲股、讲演股。执事者多是京外人，小说股主任便是浙江周树人（鲁迅），会员中也有旗籍人士。京旗作家蔡友梅兼任讲演股、戏曲股的文化活动。年戏曲股成立评书研究社，会长双厚坪也是北京旗人。戏曲股负责调查、排演新旧戏曲、评书，以有益世道人心、惩善劝恶为准，奖掖、查禁部分作品。年8月，《春柳》杂志以“通俗教育研究会”名义刊登旧剧脚本《绣囊记》，应是奖掖之作。《绣囊记》以对白为主，唱段很少，属于文明戏重要分支——京派新剧。剧本京旗风韵浓厚，跟班、仆人、媒婆等常说“喳”、“劳您的驾”、“回话”等旗门语言。丑角柴仲的自白比较典型：“有钱不爱干别的，最爱买姨奶奶。一生好色，娶了七个姨太太。”[10]“姨奶奶”“姨太太”并非祖母姊妹，而是旗人世家对侧室的称谓。[11]旗人张笑影（—）是京派新剧名家，工于旦角，誉为“文明戏里的梅兰芳”。演出风格：“有锣鼓，有丝弦，虽为说白新戏，有时亦大唱皮黄，但以摇板为限耳。”[12]演出剧目主要是清装剧，如《榴花新梦》《清宫艳史》《锯碗丁》《春阿氏》，表现清代宫闱轶事与京旗社会的人生百态。《绣囊记》是张笑影的常演剧目[13]，署名“通俗教育研究会”的《绣囊记》可能是他的演出脚本。《绣囊记》题目取自宣鼎《闺侠》开篇一句：“邗江戏院曾演《绣囊记》”，主人公姓名、故事情节与《闺侠》一致；地点设在扬州，江家世代经营盐业，与汤用中《侠报》相同。除此之外，杨曼青《绣囊佳话》是否可能影响《绣囊记》的编创者？
《闺侠》中某商人贪恋耿湘莲美貌，愿娶为簉室，请媒婆游说。原文只有二十四个字，《绣囊佳话》与《绣囊记》的演绎方式相似：一是强调范家之穷，一是夸耀商人之富。
京话小说《绣囊佳话》：
媒婆子说：“嗳！您说的是范家呀！孩子是个书呆子，现在变成穷秧子啦！你们亲戚理道的，我可不该这们说，范家结咧。”耿太太一听媒婆子说话，心里可没吃凉柿子，上半截儿直像凉水浇头，老娘们本就眼窝子浅，概不由己的，用袖子直擦眼犄角儿。[14]
京派新剧《绣囊记》：
媒婆：“我听说那位范相公是个书呆子，赚钱的能耐，是一点儿没有。如今穷得衣食不周，住在一间破屋子里头，要是姑娘嫁了他，简直是一辈子活受罪。”
耿母：妈妈，此话可是当真？
媒白：这么大的事还能哄您吗？我有个外甥，住在范相公间壁，他亲眼瞧见，他穿著破夹袄过冬。这些日子，连两顿饭都混不上，只落得成天的喝棒子面的粥。
耿母：哎呀！穷到这般光景，将来我儿嫁了过去，岂不是终身受罪，叫老身如何舍得。看起来我女儿只好一辈子不出阁的了。
两个文本都讲范希琼是“书呆子”，媒婆谈论范家的口吻与耿母的反应相同，一个是小说语言，一个是剧本语言，后者更加生动。公孙季《一枝楼随笔》回忆道：“民初小型报纸的小说……大部为实事小说，社会上新发生一件奇案，便由执笔人渲染成文，起始是王冷佛的《春阿氏》，继之有时感生的《锯碗丁》，风靡一时，且曾演为幕表制的文明戏。”[15]“幕表制的文明戏”便是张笑影代表的京派新剧。林海音《城南旧事》写道：“那时候的老妈子，也真够厉害，进了游艺园就得由她安排，她爱听张笑影的文明戏《锯碗丁》《春阿氏》。”[16]《春阿氏》《锯碗丁》分别是王冷佛、时感生的代表作，二人均是京旗作家。张笑影既然改编王冷佛、时感生的小说，不排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