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在《白银时代诗歌金库》线上活动中，骆家和李莎两位翻译家在群里用俄语朗诵了诗歌，并为读者解读了白银时代的特点。本文精选了活动一部分内容，借此感受白银时代诗人及其诗歌的魅力。俄国为什么会诞生白银时代？白银时代诗歌又有哪些特点?如何更好的理解白银时代诗人的作品？皆能在此文章中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
《晶报·深港书评》
为什么俄国会出现白银时代?
李莎首先解释了白银时代诞生的原因：
白银时代指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俄国出现了一个精神觉醒、思想活跃、文化振兴、创作繁荣的时代。白银时代是俄国文化史上最璀璨辉煌的时代之一，哲学家别尔嘉耶夫把这个时代称为俄国的文艺复兴。
这一时期，俄罗斯的经济、技术、科学、艺术等各领域的成果都异常丰硕。文学领域诞生了一大批优秀的诗人，不仅仅是诗歌，托尔斯泰、契诃夫等人也生活在白银时代，托尔斯泰于年开始创作小说《复活》，并于年发表；契诃夫生于年，他的主要作品都创作、发表于十九世纪八九十年代。
音乐领域出现了拉赫玛尼诺夫、斯特拉文斯基等天才音乐家；绘画领域出现了马列维奇、康定斯基等影响世界艺术走向的伟大画家；科学领域，巴甫洛夫在年开始让小狗做条件反射实验。
为什么俄国会出现白银时代呢？因为在那个时期，人们的日常生活方式、劳动模式、社会的政治组织形式都发生了改变，精神价值体系需要重估。人们应该如何面对本民族甚至世界的文化传统？又该如何创造全新的价值体系以适应改变了的社会？哲学家、艺术家、作家、诗人们都用自己的方式参与了这场讨论，因此造就了俄国的白银时代。
白银时代不仅仅是一个时代，确切地说应该是一种特殊的社会文化环境，一种思想氛围。在这种氛围中，哲学、历史、宗教、艺术、诗歌等方面的问题都可以得到讨论和发展。在各种艺术形式中，诗歌毫无疑问最引人注目。所以我们在看白银时代诗歌时，必须要把它放在所处的文化环境中看待，而不能割裂地只谈诗歌，只看诗歌。
我们现在了解的白银时代诗歌并不是一个专业术语，如果是在论文里提及，应该称之为俄国现代主义诗歌。像大家比较熟悉的曼德尔施塔姆、阿赫玛托娃、茨维塔耶娃等，他们的创作都属于现代主义诗歌。
过去，我们阅读这些诗人，通常读的是这些诗人的单卷本诗集，或是零散的一两首诗，很少将他们放到一个群体中去认识，郑体武教授翻译的这两本诗集《白银时代诗歌金库》（男女诗人卷），其实是对白银时代诗歌样貌的一个全景性、系统性的介绍和展示，这也是这套书出版的意义所在。
之前在国内很少译介的一些诗人都被编选进了这两卷诗集，比如男诗人卷里面的弗拉基米尔·索洛维约夫、维亚切斯拉夫·伊万诺夫，女诗人卷里的叶莲娜·古罗、索菲娅·帕尔诺克等人，这些诗人的作品可以很全面地补充了我们对白银时代诗歌的认识。
《白银时代诗歌金库·女诗人卷》
浙江文艺出版社·可以文化
年1月
《白银时代诗歌金库·男诗人卷》
浙江文艺出版社·可以文化
年1月
白银时代诗人们的爱情
骆家在活动中带来了白银时代诗人们的爱情：
我想和大家分享的第一首诗是亚历山大·勃洛克的诗，这首诗是勃洛克写给他妻子的，也是俄罗斯著名化学家门捷列夫女儿的一首诗，创作于年。
世俗生活意识的沉重梦想
你会抛弃，怀着爱恋与忧伤。
——弗拉基米尔·索洛维约夫
我预感到你的来临。岁月流逝匆匆——
你面容如初，我预感到你的来临。
整个地平线在燃烧——光芒耀眼，
我默默地等待——怀着忧伤与爱恋。
整个地平线在燃烧，你即将来临，
但我感到惶恐——你会改变面容。
你会招来粗暴的怀疑，假如最终
你改变了早已为人熟知的面容。
啊，我会倒下——既卑微，又惆怅，
终于没能战胜那些致命的幻想！
地平线多么明亮！日出已经临近。
但我感到惶恐——你会改变面容。
尽管勃洛克和门捷列夫的女儿很小就认识，相互之间很熟悉，但一直没有产生火花。这其实跟勃洛克的宗教信仰有关，尤其是他对女性的定位的理解密切相关。
这首诗在最上面有一个题词，引用索洛维约夫的题词，他也是白银时代一个具有代表性的人物。索洛维约夫算是勃洛克的导师，对勃洛克起到一个指引作用的人物，无论是诗歌创作还是对待女性、爱情、宗教问题，索洛维约夫对勃洛克的影响都很深刻。
▲勃洛克和妻子
从我看来，这首诗里的“面容”不仅指人的轮廓、外貌，还有精神上、内在气质的形象。和索洛维约夫一样，勃洛克追求“永恒的女性”，在他心目中，女性是神一样的存在，是一种纯精神上的感觉，所以他容不得一点点世俗的、生活烟火味的熏染。这首诗体现了勃洛克追寻索洛维约夫“永恒的女性”的主题。
我和大家分享的第二首诗是阿赫玛托娃的《爱》。
忽而像条盘成一团的蛇，
在内心深处问卜吉凶，
忽而像一只小小的鸽子
在白色窗台咕噜不停。
忽而在耀眼的霜花里闪烁，
在紫罗兰的睡梦中晃动……
可是又坚定和秘密地
将人带离快乐和安宁。
听到小提琴悲伤的祈祷，
它会甜蜜地痛哭失声。
单凭陌生的微笑揣摩它——
令人惴惴不安，诚惶诚恐。
古米廖夫与阿赫玛托娃
图片上的句子是“我曾经是他的妻子……”
古米廖夫是阿赫玛托娃的爱人，也是她的第一任丈夫，《白银时代诗歌金库》（男诗人卷）中也收录了古米廖夫的作品。
古米廖夫和阿赫玛托娃是年结的婚，《爱》这首诗写于年，他们结婚的第二年。与以往男性在感情中占主动地位的传统不同，是阿赫玛托娃主动表明他们之间的关系，这也恰恰是阿赫玛托娃与众不同的地方。
在白银时代诗人群里，从写女性主题、爱情主题方面来说，阿赫玛托娃是一个女王级的人物，她在感情方面非常主动、非常热烈。
从象征主义到阿克梅主义
李莎解读了曼德尔施塔姆的《游客》：
曼德尔施塔姆是大家比较熟悉的一位白银时代诗人，《游客》这首诗是曼德尔施塔姆转型时期的一个作品。他早期受俄国象征主义的影响，从年开始，他的创作转向了阿克梅主义。
《游客》这首诗不仅可以使读者对曼德尔施塔姆的创作有所了解，也可以对俄国现代主义诗歌当中的两大流派“象征主义”和“阿克梅主义”有所了解。
俄国的象征主义跟阿克梅主义的这个创作理念有哪些不同呢？
象征主义是十九世纪七十年代，首先在法国出现的一个文学流派，十九世纪末在俄国产生。白银时代期间，它是发展最早、成就最高、影响力最大的一个现代主义流派。象征主义的主要要素是“神秘的内容、象征和扩大艺术印象”。象征主义者们认为在可感的、客观现实世界的彼岸，隐藏着一个更为真实、真正永恒的神秘世界，人们只有凭借直觉的方式才能领悟，他们拒绝此岸世界的假、丑、恶，希望通过永恒女性去认识彼岸世界的真实。所以在象征主义诗人的创作中，有非常多的象征符号，比如玫瑰、永恒女性等一些象征符号。
而阿克梅主义反对象征主义将主要精力倾注在不可认知的彼岸世界、不可认知的神秘领域，阿克梅派强调要重新肯定此岸世界的价值，肯定人间的价值，认为诗歌应该面向现实，应该描写人世间一些有声、有色、有味的物质，恢复语言的明细性、明确性、还有通俗性。所以阿克梅主义诗人们主张“玫瑰要重新变成玫瑰”——要因其自身、因其花瓣、因其色香味而美丽，而非神秘之爱的象征才变得有价值。
阿克梅主义看似是因反对象征主义而出现的流派，但阿克梅主义的代表人物，比如古米廖夫、阿赫玛托娃、曼德尔施塔姆等，他们是在象征主义的一些文学沙龙中学习了诗歌创作技巧，阿克梅主义其实是深受象征主义影响的一种文学流派。年，古米廖夫创作了一个阿克梅主义理论宣言《象征主义的遗产和阿克梅主义》，其中就谈到了阿克梅主义与象征主义的传承关系。
曼德尔施塔姆在年创作了这首《游客》，其实是阿克梅主义的先声宣言，他用诗歌的形式表明自己已经从象征主义的影响当中逐渐走出，走向人世间的阿克梅主义。
我感到不可抑制的惶恐，
面对神秘的崇山峻岭。
我满意于天上的银燕，
我喜欢那钟楼的飞行！
我似乎是个古代的游客，
在拱桥上，在深渊上空
倾听雪团的生长壮大
和石钟上永恒的敲击声。
曾经如此！但我不是那个
闪现在旧书页上的游客，
我身上有忧伤的真实的歌。
不错，山里边有雪崩发生！
我的灵魂全在钟声里面，
但音乐并不能使人摆脱深渊！
这首诗是一首十四行诗，十四行诗是俄国象征主义诗人们非常喜欢的诗歌创作体裁，有其严格的韵律规则，曼德尔施塔姆选择了象征主义者喜欢运用的形式，但又有所创新，打破了十四行诗的韵律规则，这代表了曼德尔施塔姆对象征主义的一种反叛。
此后，曼德尔施塔姆出了一本诗集《石头集》，他在选编时将《游客》这首诗放在了一首大家都很熟悉的诗后面，那首诗的第一句是“不，不是月亮，是明亮的仪表盘”，这一句诗其实可以看作一个阿克梅主义的宣言。月亮是象征主义特别喜欢用的一个象征元素，而仪表盘则是一个事物，“不，不是月亮，是明亮的仪表盘”代表诗人做了一个选择——我的诗并不是写象征主义那飘渺不定的象征符号，写的是清晰的事物。
曼德尔施塔姆把《游客》这首诗放在了这首诗之后，其实别有用意，在意思上这两首诗有传承关系，它们都谈了永恒问题。在诗中，曼德尔施塔姆提出了永恒，而在《游客》当中，他谈的是一种情绪，一种感受的永恒，是恐惧的永恒。
在《游客》这首诗的第一节中，他做出了一种选择。这首诗的第一行出现了恐惧——“不可抑制的惶恐”。他对神秘的崇山峻岭有一种不可抑制的恐惧，他喜欢的是燕子和钟楼，这两样事物是可以认知、可以触及的高度，而崇山峻岭的高度不可认知、无法看到，就如同象征主义说的那个不可认知的彼岸世界一样。
燕子和钟楼是在曼德尔施塔姆的诗中多次出现，是他个人非常喜欢的意象，同时这也是具有阿克梅主义特征的两种形象，它们是非常具体的人间事物，尤其是钟楼，它不仅是阿克梅派的代表形象，还具有曼德尔施塔姆非常迷恋的一种建筑性。
“我似乎是个古代的游客”，说明这首诗并不是谈旅行，谈的是恐惧，在第二节中，恐惧的事物是不仅有高度，还有深渊，还有“雪团的生长壮大”和“石钟上永恒的敲击声”。从这一节可以看到，曼德尔施塔姆最害怕的事情是恐惧永远不会消失，它具有无限性。
第三节中说“但我不是那个/闪现在旧书页上的游客”，这里的游客和标题中的游客是两个词，题目中的游客指的是步行旅游者。而第三节出现的游客指的就是一个行路的人（步行或乘坐车、马、船不定）。他说“我”不是“闪现在旧书页上的游客”，提示了读者他恐惧的其实是一种精神文明状态。
曼德尔施塔姆写这首诗，其实表达了一个想法，他觉得人类虽然有传承历史和文明的责任，但面对文明，人的能力十分有限，人无法全面地认识人类的精神财富，但又向往不停地去探索。因此这种恐惧其实是一种良性恐惧，带有责任感的恐惧。
在这首诗的最后一节，又出现了阿克梅主义和象征主义一个对立。他说“山里边有雪崩发生”，他的“灵魂全在钟声里面”，这个地方使用的是钟声，而不是钟楼，钟声是一种声音，看不见摸不着。“但音乐并不能使人摆脱深渊”——这种声音并不能使人摆脱这种恐惧，而音乐和声音是象征主义一个典型特征。
▲普西奥·曼德尔施塔姆
《芬兰》试图探索语音的本质
说到音乐和声音，李莎还谈到了叶莲娜·古罗的《芬兰》：
俄国现代主义诗歌的另一个重要流派是未来主义，它有两个分支，一个是立体未来派，代表人物是克鲁乔内赫、帕斯捷尔纳克；另一个是自我未来主义，代表人物是谢维里亚宁。
未来主义看起来要和象征主义、阿克梅主义决裂，宣称要摧毁旧的世界，希望探索出一种能改造世界、与新时代相适应的新艺术。他们曾经发表一个宣言，叫《给社会趣味一记耳光》，在这篇文章里面，他们说要否定一切的文化传统，要创造自己的一个新的艺术形式，他们要在创作中改革诗歌语言，大量创造新词，用新词新意来表达新时代。
但如果仔细观察，未来主义其实跟象征主义也有一定的传承关系。象征主义和未来主义的关系，可以从古罗诗歌《芬兰》当中看到。
叶莲娜·古罗生于年，36岁时因为白血病去世，她是一位职业画家，也是一位优秀的未来派诗人。
▲叶莲娜·古罗
古罗的绘画作品受到印象主义的影响，她对新印象主义非常感兴趣，还加入了一个画家的印象主义团体。她的绘画风格，在她的诗歌当中有也所体现。由于古罗早逝，她的很多作品在去世后才得以发表，女诗人卷中的这首《芬兰》，就是她去世后一年才发表的。
这是吗？不是吗？
针叶林喧哗——树雅特，树雅特
安娜——玛利亚，丽莎，——不是吗？
这是吗？——是湖泊吗？
路拉，洛拉，拉拉—路，
丽莎，洛拉，路拉—丽。
针叶林喧哗树雅特，树雅特，
叽—伊—伊，叽—伊—呜—呜。
是森林，——抑或是湖泊？
是这个吗？
唉，安娜，玛利亚，丽莎，
嗨—塔拉！
捷列—杰列—杰列……胡！
霍列—库赖—奈艾艾。
是森林，——抑或是湖泊？
叽奥——伊
维——伊……呜。
大家看这个汉语译文，发现其中有很多无意义的单音节的音，这就是古罗创作这首《芬兰》的一个特点。
未来派要发明创造一种新的诗歌语言，使语言摆脱原来的意义束缚，还形式以形式，但这并不代表无中生有，创造完全无意义的语言，他们其实想创造一种“超语言”，为了拓展语言承载意的能力，扩大语言的表意性，并不是完全要让语言和意义完全割裂。
古罗的这首诗题目叫《芬兰》，从字面意义上看不到任何跟芬兰相关的东西，但仔细分析的话，可以看到这首诗完美地再现了芬兰语的一些语音发音特点。芬兰语有长短元音的区别，比如说一个元音，发长音和发短音，代表的单词的含义完全相反。
而古罗就把芬兰语当中长短元音的语音特点引入到俄语中，在俄语当中进行试验，看会俄语的人，能否在俄语中体会到芬兰语那种承载语音的能力。其实，古罗用《芬兰》这首诗是在试图探索语音的本质：语音的承载力在哪里？在不同的语言中，语音所承载的意义是否具有同一性、共通性？这是古罗创作《芬兰》这首诗的一个目的。
▲古罗的画作
我们并不能把未来派诗人进行的诗歌实验看作一种文字游戏，它其实参与了当时人们重新认知语言的进程，因为大家发现旧的语言形式已经不能表达、承载或是书写一些新的时代特征和新事物。语言的能力有多大？语言能不能帮助人们记录生活、记录感受？语言能不能帮助人认知世界？这都是大家当时讨论的问题。
另外，语言的能指和所指，它们之间的关系到底是具有偶然性还是象似性？俄国未来主义诗人进行的诗歌实验，其实也在这方面探索，比如说古罗的这首《芬兰》，俄语读者大概能在这首诗中感受到芬兰语的语音承载力。这就说明，语言的能指和所指在一定程度上是非偶然性关系的。
而且对语音的探索，对语音承载能力的探索，也并不是从未来主义诗人们开始的，象征主义诗人也对语音有过专门的研究。
大家可以通过《芬兰》想象一幅画面：在北欧的森林里面，随着松林中风的声音，一位母亲给她的三个女儿安娜、玛丽娅和丽莎唱摇篮曲……
▲古罗的画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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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晓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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