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一下:
这是一个上完晚课后晴朗的夜晚,
你漫步在校园里,于灯光稀少处抬头,
适应黑暗之后,仿若呼啦一声,
漫天星斗映入眼帘。
此刻,你轻轻念起那些星星的名字,
想到那些现在撞击着自己眼睛视网膜的星光,
来自于几百甚至几千上万年前,
或许来自于绚烂多彩的盛唐,
来自于诸侯纷争的战国,
来自于久远神秘的殷商……
想象那星光发出的时刻,
也许有一个古人像你一样抬头望着同一颗星,
呢喃着同样的名字,
当时你就念了两句诗:
……
……
啊咧?等等,带“星”字的古诗倒是知道不少,可是有哪些关于具体某颗星名的诗句来着?
不急不急,就让本文来带你科学念诗。
从《日知录》说开去
要寻找带有特定星名的诗句,首先我们要追溯一下这些星星的名字的起源。
相信大家对中国星官“三垣四象二十八宿”体系并不陌生,北天极附近的象征着天帝居所的紫微、象征着执政天庭的太微、象征着集市的天市三垣,与月亮每晚停驻一宿而划分的二十八宿,以及各个星宿下属的若干各具象征意义的星官组成了一副完整的星空帝国。
在这个天上的帝国,皇亲国戚与军卒庶民,战争杀戮与歌舞升平,庄严祭祀与市井民俗,自然现象与宫廷建筑等等都能找到对应的星官。可以说我国的星官体系,是“天人合一”思想最完美的诠释。
然而这样一套星官体系是如何产生的呢?
早在商周时期,当时的星占家们已经开始对全天恒星进行系统的划分和命名,并称之为“星官”;到了春秋战国时期,百家争鸣,由于星占流派也层出不穷,出现了不同的星官体系,其中以石氏、甘氏和巫咸三家的星官体系流传较广。
而现在我们熟知的星官体系,则是西晋初年的陈卓将前面提到的三家星官合并整理为一,并绘制星图而成。可以说,现在我们耳熟能详的不少星官名的来源,甚至可以追溯到甚至连文字记载都很稀少的上古时代了。
正如顾炎武曾在《日知录》中这样写道:
三代以上,人人皆知天文。
‘七月流火’,农夫之辞也;
‘三星在户’,妇人之语也;
‘月离于毕’,戍卒之作也;
‘龙尾伏辰’,儿童之谣也。
在那些远古的时代呀,农夫、妇人、戍卒、儿童这些平民百姓也都依靠着观察星辰的变化来指导生活。
的确,在中国最古老的诗歌总集《诗经》中,以及其他一些古老的诗集史料中,就有相当多关于星星的句子呢~
图片来自:徐刚。微博:
坐井观星_徐刚“七月流火”、“龙尾伏辰”与东方苍龙
“‘七月流火’,农夫之辞也”中的“七月流火”,就是来自于《诗经·豳风·七月》中: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火,正是四象中东方苍龙七宿“角亢氐房心尾箕”的第五宿中的心宿二。它是一颗红超巨星,因而是一颗火红的亮星。夏商时代,人们就已经开始通过观察这颗大火星来确定季节变化了。
《尚书·尧典》中有“日永星火,以正仲夏”的记载,意思是说当傍晚在正南天空看到大火星的时候,就到了白天最长的夏至了。中秋之后的傍晚,大火星则缓缓向西南方落下,此时天气也就开始转凉,需要开始添加衣物了。这也是诗经中这句诗所描述的情景。
当然,诗中的“七月”、“九月”均为夏历,加之由于岁差,现在看到这一现象的日子,大致发生在10月了。所以,在十月的傍晚,如果有闲情逸致漫步于光草上,看到西方低空那颗仍然努力发出红光的心宿二时,可以低声念出这句诗,并准备上淘宝剁手秋衣冬衣啦!
同样与东方苍龙七宿相关,还有一首春秋时期的歌谣中的这样一句:
丙之晨,龙尾伏辰。
其中的“龙尾”指的便是东方苍龙第六宿尾宿。
这首歌谣相传这来自于春秋时期,在晋军即将攻破小国虢国前夕,将这样一首带有预言性的歌谣散步到了民间,歌谣的结尾处说到,发生这些天象之时便是晋军破虢之日。
而上面这句描述了什么样的天象呢?
“辰”,在这里是指太阳和月亮的交汇,也就是说在“丙”日的清晨,太阳和月亮在尾宿交汇。(大家想想这意味着什么月相呢?留作课后习题啦啦啦)尾宿隐没于晨光之中。
后来,晋军确实在丙子日攻下了虢国,后世根据这首童谣中描述的天象推算出这场战争发生在了公元前年11月16日。
《诗经·小雅·大东》与北方玄武
四月中下旬的夜晚十点左右,如果此时你抬头仰望天空,恰好可以利用《诗经·小雅·大东》来描述眼前所见之星空:
维天有汉,监亦有光。
跂彼织女,终日七襄。
虽则七襄,不成报章。
睆彼牵牛,不以服箱。
东有启明,西有长庚。
有捄天毕,载施之行。
维南有箕,不可以簸扬。
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
维南有箕,载翕其舌。
维北有斗,西柄之揭。
翻译过来就是——
天上的银河啊,明亮的闪着光芒;
(“汉”是银河之意。)
织女三星啊,每天都会在天上移动;
(“七襄”是移动七次,古人认为织女每个时辰移动一次)
虽然移动了那么多次,却并不能织出真正的布帛;
明亮的牵牛星啊,却并不能拉车载物;
清晨东面有启明星,傍晚西面有长庚星;
(当然它们其实都是金星)
形状像捕兔网的毕宿,在路上张着大网;
靠南面有箕宿,却并不能筛米;
靠北面有斗宿,却并不能盛酒;
靠南面有箕宿,只是张着大口露出舌头;
靠北面有斗宿,只是举着勺柄面向东方。
图片来自:徐刚。微博:
坐井观星_徐刚最后四句中的“箕宿”,是东方七宿的第七宿,
也是人马座大茶壶的壶嘴部分,其形状像一个簸箕;而“斗宿”并不是北斗,而是南斗,是北方玄武“斗牛女虚危室壁”中的第一宿,也是人马座大茶壶的壶把手。
关于南斗也有不少有名的诗句,比如刘方平的《月夜》:“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阑干南斗斜。”相信大家初中时大概也都背诵过。
寻着这首诗中的星宿,我们的视线从箕宿到南斗,
再移向东面正在冉冉升上天顶的夏季大三角中的织女和牵牛,看着银河也缓缓升起,仲春时节也已经到来了。
当然,诗经中这首诗并不只是简单的描述了这样一幅星空图景,诗人通过埋怨织女牵牛并不能织布拉车,埋怨箕斗空有其表,埋怨它们不能盛酒和粮食,反而向着人间像掠夺一般张着血盆大口,暗中讽刺了统治者不顾平民百姓死活的压榨。
后来,《诗经》中对于“箕斗”徒有其表并没有实际作用的典故也被各代诗人所沿用,成为了“有名无实,徒有虚名”的代表。比如:
南箕北有斗,牵牛不负轭;
良无盘石固,虚名复何益。
(《古诗十九首·明月皎夜光》)
北斗不酌酒,南箕空簸扬。
(李白《拟古十二首·其六》)
“三星在户”、“月离于毕”与西方白虎
《诗经·唐风·绸缪》中各段的开头,分别都有这样一句: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
这其中“三星”,正是西方白虎“奎娄胃昴毕觜参”中的参宿一二三,也就是大名鼎鼎的猎户座的腰带三星。
《绸缪》这首诗,实际上是一首祝贺新人新婚洞房之夜的贺诗。
诗中的三段按照时间顺序介绍了婚礼的进程,因此上述提到的每段开头的三句话正是提到了点名时间的作用。
“三星在天”,是指猎户腰带三星刚刚从东面升起的黄昏时节;“三星在隅”,是指猎户三星升至东南天空中的深夜;“三星在户”,是指猎户三星升至正对户门的正南天空,此时已至半夜,诗人借猎户三星在天空中的位置委婉地道出了这场从黄昏持续至半夜的充满欢愉的千金春宵。所以在《日知录》里才会提到“三星在户”是“妇人之语”。
每年的12月末到1月,我们就可以晚饭后看到黄昏时分猎户三星升起在黄昏东方的地影中,在晚课后看到猎户升上东南天空,在睡前看到猎户正南啦!这时候要记得念诗哦!
猎户梅影,图片来自:施方正
《日知录》中还剩的“戍卒之语”——“月离于毕”则来自于《诗经·小雅·渐渐之石》:
月离于毕,俾滂沱兮。
大意是:月亮靠近毕宿,西方白虎中的第五宿,就会下雨啦!
可是月亮每个月都会经过毕宿呀,怎么会每月都下雨呢?
我国著名气象学家竺可桢先生给出了这样的解释,他认为这里的“月”是指满月,上古时期满月出现在毕宿时,正好是暑期雨季,才有这种说法,不过这个天象发生在暑期的时代要推到年前,远远早于《诗经》成诗的年代,所以具体的来源还需要进一步考证。
分野与南方朱雀
在讲述这些诗句前,我们先来了解一下“分野”的概念。
前面也提到过,古人认为天上之星象与地上之人事是对应的,所以随着星官体系的建立,星占家们也把二十八宿与地上的某些地区联系起来,称之为“分野”。
古人认为如果天上对应某地分野的星宿中发生异象,也就预示着某地会有大事发生。而许多诗句中,也常常以星宿来点名诗句所指之场所。比如大家熟知的李白的《蜀道难》中:
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
其中的“参”和“井”就分别是前面提到的西方白虎的第七宿和南方朱雀的第一宿,根据《晋书·天文志》,这两个星宿对应的分野是川蜀和陕西地区,正是蜀道所在之处。再比如王勃在《滕王阁序》中提到的:
星分翼轸,地接衡庐。
......
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
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
其中的“翼轸”对应的分野为楚,而“牛斗”对应的分野为吴越,从地理上看滕王阁所处的江西大致为“吴头楚尾”,诗人在此处以星宿指代,也是合情合理的。
诗词中常见的星宿意象
千年诗词文化的长河里,纷繁灿烂的汉乐府、唐诗、宋词中都不乏诗人以星宿作为借物抒情的意象。这里我们来看几个常见的栗子~
织女
织女牛郎为银河所隔的凄美爱情故事,自古便广为流传。纵观唐诗宋词中,许多描写爱恋思慕而求之不得之情的闺怨诗中,都会引用这样一种意象。比如《古诗十九首》中: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扎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牵牛星”与“河汉女”隔河相对,想到自己也和爱人相隔,欲诉衷肠而不得,六个叠词的使用更是让这样一位哀怨的少妇形象跃然纸上。再比如秦观的《鹊桥仙》: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银河流星,图片来自:施方正
“飞星”指流星,跨过银河的流星传递着织女的哀怨。诗人以织女牛郎这对天上的情侣暗喻人间的眷属。天上的这对情侣呀,虽然心里有着喜欢的人,难得相遇一次,却又不得不立刻分离,仿佛见面的欢愉只是一场梦,只能以流星彩云来传递心意;可是对于地上的人们而言,只要是真情久长心相印,又何必朝朝暮暮度此生。
对于这首诗究竟是“以哀写乐”,以织女牛郎之凄美来歌颂人间坚贞的美好爱情,还是“以乐写哀”,以不必在意朝朝暮暮的时刻陪伴的自我安慰来掩盖内心真正的失落,我想大概个人有个人不同的理解吧。
除了闺怨,由织女引申出的七夕节,也是古时候女孩子们“乞巧”的节日。在夏日的夜晚,于庭院中微摇小扇乘凉,“轻罗小扇扑流萤,卧看牵牛织女星”,想必在今时今日也是一种浪漫的享受吧。
斗牛
前面也提到了,“斗牛”二宿对应着吴越的分野。
然而在诗词中我们经常会发现,与这两个星宿连用的,常常还伴随“剑”、“气”(想想前面《滕王阁序》中的“龙光射牛斗之墟”),又比如成语“气冲斗牛”。
这个典故要追溯到魏晋时期,晋国欲起兵灭吴,而当时晋国的星占家张华,发现斗牛之间有紫气隐现。到了晋武帝司马炎一举灭吴之后,对应吴地斗牛之间的紫气愈发强烈。张华与当时另外一位占星家雷焕讨论,认为这大概是宝剑的精气上冲至天庭所致。于是便根据紫气位置推算出的宝剑位置——豫章之地暗中搜索,最终挖出了赫赫有名的宝剑——干将和镆铘。
宝剑挖出后,紫气豁然消失。后来此二剑频繁遭到各路人马的争夺,惹出了不少血案,最后在延平津(今福建省南平市东南)落入水中。据说当时雷焕之子下水寻找不见,却见两条巨龙从水中腾空而起飞入云霄。
唐朝的汪遵所写的《延平津》便引用了这个典故:
三尺晶荧射斗牛,岂随凡手报冤雠。
延平一旦为龙处,看取风云布九州。
戎狄
中国古代,相对于“中原”,西狄北戎之“侵扰”是朝堂一贯的话题。
汉时,北境来犯的匈奴常常使汉皇非常头痛;唐朝时的突厥与吐蕃总是不安分;到了宋朝,更有西夏胡族时常来犯。西夏对应于井宿分野,井宿中有一颗非常著名的星星,那就是全天夜晚最亮恒星——天狼星。
想必大家也都知道苏轼的“西北望,射天狼”,古人认为天狼星如果异常明亮便意味着边境又将有战事发生。
弧矢天狼,图片来自:Stellarium截图
除了“天狼”这个熟知的象征胡人的意象外,这里还想介绍一下一个不那么为人所知的:
对,就是昴星团。李白有一首《送族弟绾从军安西》,其中写道:
君王按剑望边色,旄头已落胡天空。
这其中的“旄头”便是昴宿昴星团。
《史记·天官书》中便有:“昂曰旄头,胡星也”的说法。可能是因为昴星团内部的云气从肉眼看起来毛毛剌剌的,就好像披头散发的胡人吧。所以在描写与胡人作战的诗句中,昴星团的出镜率也是极高的:
安得羿善射,一箭落旄头。
(李白《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
辽东老将鬓成雪,犹向旄头夜夜看。
(卫象《古词》)
当然,古诗词中的各类与星宿有关的词句多如瀚海,这里也不可能一一列举。下次大家念诗的时候就可以多留个心眼呀!
最后留几道习题给大家作为课后练习吧:
请将“箕斗”“斗牛”“天狼”“老人”填入下面四首古诗的空白处
1、依山筑阁见平川,夜阑___插屋椽。(黄庭坚《武昌松风阁》)
2、衡山苍苍入紫冥,下看南极___星。(李白《与诸公送陈郎将归衡阳》)
3、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___。(屈原《九歌·东君》)
4、东南重镇是扬州,分野星辰近___。(王冕《过扬州》)
参考资料:
《星空帝国:中国古代星宿揭秘》徐刚,王燕平
《漫步中国星空》齐锐,万昊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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