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书吧开业的那一年，我刚到深圳工作，住在八卦岭的公寓楼。八卦岭那时候还是工业区，一栋栋厂房从笋岗路向北齐整排列到泥岗路，时常有机器设备轰鸣。公寓楼前是著名的八卦一路食街，每到傍晚，餐馆的饭桌摆满人行道和停车场，食客们从四方涌来，热闹与喧嚣会持续到后半夜，直至凌晨才逐渐沉寂。公寓楼后的笋岗路连接着罗湖和福田，日夜车流不息，路边行道树高大葱茏，遮掩住人行道上十数米宽的灌木丛和绿地，是情侣们歇脚聊天的好去处，也是劫案多发的危险地带。那时候关内的治安还不算太好，我的同事和女朋友在这绿地幽会时，曾被打劫；有一两次，半夜窗外传来被抢劫的女生凄厉的求救声。后来，这条人行道上设立了两个昼夜值班岗亭，就再没有听说过类似的劫案发生。
八卦岭隔着笋岗路是园岭，隔着上步路是深圳体育场，斜对面就是书吧坐落的百花社区。第一次去书吧是周刊主编阿飚带我一路走去的，他和书吧主人晓昱是校友，在学校就相识，书吧刚刚开业不久，他便成为第一批常客，我也藉此结识了晓昱和骨头。“书”为学识，“吧”以交友，从那之后，我经常从公寓步行去书吧，渐渐习惯了每三五天去那里坐一坐。
十几年前，物质生活书吧外景
那时书吧还未扩建，数桌客人挤在一个空间里，一来二去很容易相熟。有时候书吧主人也会相互介绍，几桌人就凑到一桌，聊着聊着就认识了。也许因为晓昱曾在电台任职，在我印象里，开始的一两年，往来书吧的媒体人非常多。媒体人见多识广，如果是记者出身，通常还很健谈，有酒助兴，更是文采斐然，金句频出。我那时初见世界，好奇社会万象，喜欢听他们聊天，在那里，我第一次听他们自嘲大部分媒体人精神分裂，因为知道的太多，能说的太少，白天体制内高压工作，夜晚杯盏中自在放纵，书吧是个可以一吐为快的地方。媒体人老姜做文章花团锦簇，一杯酒下肚，能把《分家在十月》的台词倒背如流。用现在的话说，是典型的“反差萌”。某总编自制了一本“禁令集”，将所有不能刊发的新闻汇集成册，数年后，我还有幸在他的书房里见到了这本册子。当时在座的还有胡洪侠，多年后创办了“晶报”，在本地市场与“南都”光明正大的竞争，成就另一段佳话。
有时到了书吧打烊时间，酒还没喝够，话还没聊完，于是换到食街一边宵夜，一边继续喝酒谈天。书吧女主人有时也会跟我们转场，离开主场后，瞬间酒量大涨，印象里就没见她们喝醉过。那时经常去的食街都是城中村或工业区，比如梅林、岗厦、华强北或者八卦岭。印象比较深的一次，是一大群人从书吧转场到八卦一路“胜记”，一直喝酒聊天到天亮，其间还和隔壁桌不认识的人凑到一桌，酒逢千杯不醉。
那两年BBS兴起，万科周刊论坛因其高质量的内容渐渐火爆网络。周刊主编阿飙邀请书吧主人以书吧之名开了“物质生活”版块，于是书吧中多了慕名而来的网友。“经济人俱乐部”的博士们大多在北京，“雕刻时光”以广州网友居多，十一郎是登山版的版主，山友们以深圳人为主，还有杭州、上海和成都的很多朋友活跃在各个版块。网友们来深圳，大多会探访书吧，我也由此认识了不少新朋友。生平第一次参加网友聚会，就是在书吧。那次是广州的网友们集体来访，深圳本地的网友们纷纷到场，巴博、鹿野从香港匆匆赶到，网友们推杯换盏，相谈甚欢，我也第一次见到才华横溢的拔牙，特立独行的酱子，还有细腻敏锐的圈圈。那时的书吧是各地网友来深圳的根据地之一，也让五湖四海的网友在现实中有了交集。某年的圣诞夜，才子王怜花从北京专程赶来书吧，他在北大读书时就以才名著称，书吧主人热情款待，不少吧友闻名而来，一场通宵酒喝下来，酒量令人叹服。经济人俱乐部的薛兆丰，请书吧主人为张五常办生日聚会，后来连续办了好几年。类似的网友聚会在后来还经常举办，每次都要热闹到后半夜才兴尽晚回。
小海和阿飙曾经梦想把周刊办成中国最好的财经杂志，但几年后周刊论坛最终关停，周刊也逐渐变成了企业内刊。梦想渐行渐远，网友们在论坛中的交往却因为书吧和书吧主人存延至今。
二
工作两年后辞职，我从喧嚣的工业园搬到莲花山东侧的住宅区。走路去书吧过于遥远，要乘车一路向东。中心公园还没有整体开发，栅栏围墙内果木郁郁葱葱，花卉市场偏居一隅；黄木岗老旧的住宅区承载着媒体人在深圳最早的居所记忆，靠近大路一侧的墙体还没有因为大运会涂上丑怪的黄漆；华强北还没有那么多高楼大厦，在加入WTO之前，世界山寨之都的名声也还没有那么响亮。
与网络相比，现实中的交往更容易沉淀友谊。书吧熟客中不少人时间比较自由，见面的机会多，小圈子的聚会也就多。有那么一两年的时间，这群人三天一小聚，五天一大聚，几人到十数人不等，书吧主人也许会迟到，但从不缺席。每次聚会由晚饭饭局开始，喝酒是永恒的主题。总有人是不喝酒的，在某人提议下，喝酒时计每个人的杯数，最后看谁酒量最好。喝酒一旦较上劲，到最后一定有人喝醉，没喝倒的人，又从饭局转移到书吧，继续下半场。几个月下来，每个人的酒量和酒品人人心中有数。那是单纯喝酒的一段日子，填补了时代大潮来临前众人短暂的空闲与迷惘。他们中有资本大佬借书吧蛰伏，潜心学习和研究投资的新机会；有证券人刚刚结束一段职业旅程，准备创建新的财务顾问公司；有广告人不再经营公司，考虑是否全力投入登山行业；有装修商不再承揽工程，打算以创作油画为生；有建筑行业的金牌销售经理化兴趣为事业，做户外旅行的生意；有媒体人下岗，准备北上首都重新就业；有IT职业经理人辞职，准备网络创业……而书吧主人也在筹划书吧的扩建和重新装修。
时代大潮裹挟着每个人前行，多数人随波逐流，少数人浪头弄潮。在书吧扩建前后，书吧主人推出了精心策划的文艺沙龙，不定期举办，邀请著名文艺界人士来书吧讲座。每次开讲，书吧座无虚席，晚来的吧友只能在外围站几个小时，即便如此，也是里三圈外三圈水泄不通。讲座不限主题，文学、艺术、建筑、音乐……书吧主人为设定每期主题和邀请主讲人下了很多功夫，请来的都是各自领域的知名人物。我印象中第一期请来的是作家毕飞宇，后来陆续有刘再复、龙应台、白先勇、王小帅、洁尘……小小的文艺沙龙，连接了华人文艺世界，主讲人来自海内外，港台、北美。那时世人对深圳的普遍偏见是“文化沙漠”，但九十年代末深圳商报的“文化广场”专刊，二十一世纪初物质生活书吧的文艺沙龙，大大扭转了这种印象。而当年“文化广场”的主编胡洪侠，也是书吧的资深吧友。
我记得最初几期文艺沙龙的海报大多由东庆设计。他当过宣传兵，设计出的海报个人风格浓郁，每一张都透着烈酒和油彩混搭的味道，张贴在书吧门口，引路人侧目。
书吧的文艺沙龙至今还在举办，已持续近二十年。
十几年前，物质生活书吧的橱窗与宣传海报
三
书吧有文艺沙龙，也有体育狂欢。体育是众人在书吧相聚的另一个重要理由。每逢重大赛事，书吧里挤满喝酒观赛的人。世界杯、奥运会，欧洲杯，美洲杯这些大型赛事期间，热爱体育的吧友每天都聚在书吧。平常大部分周末时间，欧洲五大联赛的赛事直播，也是书吧固定节目。
02年的足球世界杯前夕，书吧主人出远门去韩国现场看球，临行前组织了一场欢送会，在场的有香蕉球俱乐部的主席和职业运动员出身的清风，两人横跨体育界和商界，是后来看球的固定班底成员。和他们一起看球，相当于旁边坐着专业解说，相比我这种看热闹的球盲，他们内行懂门道，点评到位。看球的固定班底还有万Sir，据说对赌球颇有研究，对球员的熟悉程度令人叹服。当时，大律师简直从北京远道而来，和我们一起在书吧连看了几天世界杯，也被万Sir的精彩分析折服。简直言语犀利，诙谐幽默，他形容万Sir，“屏幕上伸出一根腿毛，就知道这是哪个球员”。热闹的书吧有时会吸引体育界人士到访，我记得深圳职业足球队的李玮峰，广东卫视的体育主播陈岗都偶有出现。
体育毕竟要身体力行。深圳是国内户外运动的兴起中心，资深登山界人士十一郎和老才是书吧刚开业时就经常登门的熟客，他们不时带着登山圈的朋友到书吧聚会。那段时间健康养生风潮第一次爆发，市面上到处是各类养生书籍。受户外圈和健康潮的影响，一些吧友相约每天爬莲花山。一群人通常是下午到山脚，爬山出一身汗，然后到书吧小聚。持续了一段时间后，运动升级，十一郎和老才组织几十位吧友去东西涌穿越。与二十分钟爬一次山路平缓的莲花山不同，东西涌全程都是乱石险滩，只能徒步行进，完成穿越至少要三四个小时。那次出发后不久，队伍中的林妹妹崴了脚，十一郎二话不说，背起她继续前行。中途有自告奋勇想帮忙的，但毕竟不像他是专业户外人士，担心帮忙不成反添乱，最终他几乎背着林妹妹走完了全程。那次穿越的另一位组织者老才，后来创立了自己的户外运动企业，把徒步穿越的路线开拓到了世界各地。
东西涌海滩穿越不是书吧与大海第一次结缘，在那之前，就有吧友组织书吧的数十位朋友去大甲岛露营，我也在被邀之列。那段时间，我已经搬到了莲花山西侧，和书吧的距离又远了一座莲花山，但去书吧的频次反而更高，和书吧朋友们的交情也与日俱增。彼时梧桐山的深盐二通道尚未开通，贯穿盐田海岸线的沿海高速也才启用了第一段，从书吧去大鹏湾的大甲岛单程要三个小时以上。如今已是历史遗物的二线关那时还没有撤销，从小梅沙出关后必须凭特区居住证明才能进关返程，出发之前，组织者反复提醒大家，一定要带着证件，以免出得去进不来。去大甲岛露营，要先到南澳的浪骑游艇会，然后乘船渡海抵达目的岛。那次是许多朋友生平第一次海岛露营，全无经验，状况百出。大家围坐篝火，通宵畅饮，直到凌晨才在沙滩上倒头酣睡，好几人都被清早的日头晒曝一层皮。
这次渡海露营，使书吧主人和几位有心的吧友对海上运动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开始频繁出海。一开始只是换着花样玩，坐游艇、乘帆船、开摩托艇，后来越玩越专业，兴趣全部投入到自驾帆船。他们敏锐的意识到，对于深圳这样一个海滨城市来说，帆船一定会成为未来的大众生活方式之一，投入到海洋体育产业，创建海上运动品牌，成了他们经常谈论的话题。那是我第一次深刻意识到深圳人的实干精神，一旦有想法就大胆实践。他们很快就从法国订购了一艘双体帆船，并决定自己从法国开回来，称之为“纵横四海”，同时给这艘帆船起了一个颇有寓意的名字——“骑士号”。从法国驾驶骑士号回到深圳，需要环绕地球半周，全程一万八千海里。书吧的朋友们毕竟还是新手，为了这场盛举，他们做了充分的准备，并坚持在南澳海上练习帆船驾驶整整半年。最终，由非著名海报设计师东庆船长带领着由吧友们组成的船员，成功完成了这次壮举。“骑士号”回航的那天，是一场盛大的庆典，由此开启了书吧主人的另一份壮丽事业——中国杯帆船赛。
四
当书吧主人开启事业另一片天地的时候，我的工作重心转移到了北京，和书吧有了半个国家的距离，再不能像过去几年那样频繁的出入。然而，在北京的那几年，往来最多的，还是曾经通过书吧认识的那些朋友。
那时十一郎已早我一步移居北京，投入了慈善公益事业，清风也在北京拓展了新的生意，我们像以前在深圳一样经常小聚。原本就在北京的华年、王怜花、未然、巴博、简直等吧友，也时常见面。书吧主人的好友丹丹在安定门外经营着一家四合院私房菜，我们戏称那里是“书吧驻京办”，因为经常会在那儿碰到书吧故友。有一次，我们在那里聊天到半夜，旁边还有一桌陌生人也在，当他们听到我们频繁提到书吧主人的名字，忍不住过来跟我们打招呼，说也是晓昱的朋友。惊喜之下，两桌变一桌，新朋旧友又是一场好酒。
转眼又是06年世界杯，北京吧友们延续了聚众看球的习惯。记忆中是王怜花在鼓楼外大街找到一家酒吧，说服主人把屋顶留给我们看球，但没有电视，性情中人十一郎便把自家的大屏幕电视搬到那里。
广州吧友拔牙也经常到北京出差，每次来都会和北京的吧友们聚一聚。他性情温和，幽默风趣，和嗓门洪亮的清风一静一动，经常是聚会的焦点。华年的酒量深不见底，堪与书吧主人匹敌，我第一次和她喝酒，是王怜花带我们去的一个叫“树吧”的啤酒吧。我一听就喜欢上了这个地方，因为听上去跟“书吧”一样。那次我俩每人喝了七大杯黑啤，她也就是微醺。她还带我去过“单向街”书店，和“物质生活”书吧一样，“单向街”书店也经常举办文化沙龙，我在那里听过诗人臧隶和清平的讲座，他们都是王怜花的好友。
书吧主人的“中国杯帆船赛”事业如火如荼，不时要来北京出差。每次到来，吧友们总要倾巢而出，欢聚一场。我因为家在深圳，也经常回去，每次回到深圳，第一时间总要去书吧坐一坐。书吧主人和吧友们对我优待有加，让我常有一种游子归家的感觉。我回深圳领结婚证，书吧还为我举办了一个结婚party，几十位吧友齐聚，热闹了整晚。
有一次半夜，吧友们齐聚在书吧收看“世界大学生运动会”的申办现场直播，当宣布深圳申办成功的那一刻，在座有人留下了热泪，因为这意味着中国杯帆船赛，准确的驶入了深圳城市未来发展的轨道，书吧主人和吧友们又一次把握住了时代的脉搏。
那时北京奥运会正紧锣密鼓的筹备中，有吧友开玩笑说，到年，我这个书吧驻北京代表应该请他们一起去北京现场看奥运。遗憾的是，我没能帮吧友们实现这个愿望。
新千年的头一个十年，我的生活和书吧有太多的交集，我和吧友们见证了深圳日新月异，目睹了这座矗立在时代浪尖的城市高速发展，而“物质生活”书吧也成为这座城市最醒目的文化标志之一。
五
新千年的第二个十年刚开始，我移居到了美国。临行前一天，书吧主人和吧友们为我送行，百感交集的我，和朋友们一一道别，挥手自兹去。
我以为很难再与书吧有更多交集，然而惊喜总是不经意会出现。我到美国的第二年，搬到了科罗拉多州的一座小城。有天在一个超市的停车场，迎面看到了刘再复老师。他曾经是书吧的文艺沙龙主讲人，我在那次讲座中和他有过一面之缘。大喜之下，我上前自我介绍，刘老师也一脸惊喜，跟我互留了联系方式。第二天，他就邀请我去他家里坐坐。刘老师是著名学者和作家，在文艺界德高望重，声华行实，九十年代初被迫去国离乡，后来受邀到科罗拉多大学客座讲席。因为书吧这个纽带，我们竟然在科罗拉多成了忘年交。我隔三岔五会去他的书房坐坐，喝茶聊天。他是中国当代文学史的见证人，对中国文学、当代作家和作品，有着深刻的洞见，和他聊天总是获益匪浅。国内文艺界经常有人去拜访他，有时我刚好上门，他也会邀请我加入谈话。
科罗拉多的华人不多，经常有华人聚会时邀请刘再复，他特意会让我一起去，介绍初来乍到的我多认识一些人。有一次，他介绍了一位律师朋友给我认识，和她聊了几次，才发现我们居然有一位共同的朋友王怜花，而她和王怜花已经二十多年没有见过面了。这又是一个大大的惊喜，我立刻告诉了王怜花这个消息，他也非常兴奋，居然通过我又和失联已久的老友神奇的重逢。
其实，即便是在异国他乡，书吧的朋友们也从未相忘。清风去旧金山旅游，特地邀请我去一起游玩几日，后来我搬到南加州，他每年都去看我。拔牙，未然，书吧主人晓昱都曾途径加州时，专门约我小聚。华年来美国，我们俩家人还一起在西部游玩了几日。
古龙说，距离这两个字并不是绝对的名词，有时万丈有如咫尺，有时咫尺却如天涯。二十年前刚到深圳时，我和书吧的距离可用步履丈量，后来是半座城市的距离，再后来是半个国家的距离，如今是一个太平洋的距离。然而和书吧的过往已是我生命中不可抹去的一部分，和书吧友人的情谊也不会因为距离的遥远和时间的流逝而消逝，就像我会举杯遥祝每一届中国杯帆船赛顺利举办一样，我相信书吧的朋友们也在祝福遥远的我喜乐平安。
写于年
现在的物质生活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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