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晶报的记者打电话过来,说要采访我爸。
这会他正在武馆领着一帮孩子上课,于是我就成了他的秘书兼助理,将日程安排密密麻麻地写在蓝皮记事本上。
记者问,“你爸喜欢吃什么口味的菜?朗园路有家私房菜的味道还不错,离你家也近,要不约在那。”
我赶忙拦住他,“别别别,你就约在武馆旁边那家葱油面馆就好了。十块钱,一大碗,管吃饱,配的咸菜海带丝还是我爸的最爱。”
记者不知道,等到了饭馆,我爸肯定是要抢着买单的。家里明明缺钱得很,武馆的水电账单还搁那,可是我爸从来不在意这些。他把江湖侠义看得很重,让人跑到家门口请他吃饭,不是一个大侠该有的风范。
时间久了,我核算月底的帐单,发现空漏越来越大,还是隔壁家的葱油面馆最实惠。
这两年,媒体的采访报道对我们来说,已经成了家常便饭。我爸请记者朋友们吃过的葱油面,都够学校同学们吃一个星期了。要是在网上搜,他的名头不小:全国武术功力大赛裁判员、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中武武术研究会会长……
照片上,我爸穿一身亚麻白褂子,蹬着黑布鞋,戴金丝边眼镜,看起来仙风道骨。只要镜头怼上来,他立马挺直胸脯,露出万年不变的老者笑——就是那种很有故事的武林高手的笑。
实际上,那时候他也才四十多岁。这岁数对一个武术大侠来说,缺了点份量,故而他常把老夫的姿态端得稳稳的。只有我知道,他那些文绉绉的措辞,都是跟电影里学的。
上个月,我爸应某家企业主邀请,带着他的学生们去表演中国传统武术。当他的铁砂掌劈砖绝活亮出来时,台下的人一片惊叫欢呼,气氛好得很。老板高兴了,说要多加一万块钱酬金,我爸没收,却把会场几箱没喝完的饮料零食给扛回来了。
那些自然又是为武馆里那群学生准备的。
我叹气,我爸的换算能力,也太差了。
晚上八九点,我下补习班回来,家里还是黑漆漆的。冰箱里只有前天几个煮破皮的饺子,电饭煲里吃剩的粥也没清理掉。我收拾干净厨房,下了碗面吃,临到十点也不见他回来。
这样的情况时常有,准又是哪个来学武的孩子的家长来晚了,把孩子落在这好几个钟头。
等我去武馆找他,果然看见我爸买了两碗葱油面,一老一小坐在武馆休息垫上,一边吃一边看手机里面的视频。大概是《忠烈精武门》、《龙争虎斗》、《猛龙过江》之类的片子。
我爸笑眯眯地问:“一起吃不?”
哎,这哪里是什么武馆,简直就是个托儿所嘛。
二
说起来,爸爸这辈子也就做了一件事:练武。
他们那个年代出生的人,大多是看着李小龙功夫片长大的,许多人都有过江湖大侠的梦。可只有我爸,一梦就几十年没醒来。爷爷家穷,别说送他去报什么武术兴趣班,连上学都成问题。
爸爸凭着小学几年认下来的字,在地摊上买了一堆《武术初级套路》、《中国传统擒拿三十六式》、《八封掌》、《太极拳》、《少林一指禅》之类的武术秘籍,开始走上自学之路。
每天天不亮,他就在狭小的院子里蹦来跳去,时不时吼一声,整得鸡鸣狗吠,让一家人睡不好觉,气得奶奶只骂他发神经。单田芳的《燕王剑侠》里面说,“他一生酷爱武术,坚持练功,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爸爸也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在功夫片的诱惑跟地摊武术秘籍的不良影响下,爸爸错以为自己功夫了得,挑着村里几个恶霸开始动粗,果不其然被打趴下。
这些武功秘籍,虽然没让他变成武艺高强的大侠,知识倒是涨了不少,认的字儿也全多了。因为常常晚上躲着偷看,没上过什么学的爸爸反倒得了近视。
等他长成二十多岁的少年郎,依旧痴心不改,瞒着家人去少林寺苦学了三年,又拜访几位所谓的民间大师,差点让家里报了人口失踪。但是这些求师经历并没有让他学会什么真正的功夫,反而让他分清了武术和一些杂技表演的区别。
比如所谓的手掌吸物、铁头功、电钻钻体等都是骗人的东西。一点就会,顶多称得上魔术表演。
那个时候,民间武术的狂热已经褪去,很多人都不再相信中国武术,更多人认为是骗人的把戏。爸爸却在这期间,悟出了武术的真谛。
“真正的武术是经过长年训练积累下来的,没有十年以上的功夫绝对练不出来。譬如早已失传的铁砂掌,每天都要在砂袋打上多次,一天不练习就废了,最后能练成功夫的大师很少。现在能静下心,耐住寂寞练武的人就更少,很多功夫也就慢慢失传了。”
顿悟后的那一天,爸爸决定成为铁砂掌门派的第N代传承人。
从此以后,他每天下班就在家苦练功夫。爷爷家的那几口破砖和大理石板,早在他坚持不懈的劈砍中贡献了余生。在他们的破口大骂声里,爸爸不得不狼狈离家,开辟新的练功场。
离工厂两公里远的天桥底下,成了他最好的选择。那里有大量破损的砖块,人又少,除了偶尔几个流浪汉寄居于此,几乎没人会打扰到他。爸爸平日里走路喜欢猫着腰,看到哪里有废弃的砖头就要拾掇起来,积累一堆,运到天桥底下。
时间久了,身边的人都知道了他这癖好。谁要请他帮忙跑个腿,只要送块破石头就好了,石头越沉爸爸越开心。
夏天天桥底下的蚊子密得跟野草似的,扑腾扑腾往身上砸,空气里都是血腥的味道;冬天冻得人缩着脖子肩膀发硬,连野猫野狗都不愿出门。爸爸就在这样的环境下,坚持不懈地劈砖头,一块又一块,速度越来越快,力度越来越狠,最后手起砖断,断口齐得跟刀切豆腐一样。
父亲练功的砖堆
作者供图
那些年爸爸劈过的砖石,都能盖好几所希望小学了。他的手也变得粗壮、坚硬、厚实,手掌和手背上生了又硬又厚的茧。
也是在天桥底下劈砖的那一年,爸爸机缘巧合,救了路上被小流氓调戏的妈妈。那时候妈妈还是一个甜甜的少女,意识不到物质贫瘠在家庭生活中有多致命。她看上了侠义俊朗的爸爸,两年后就生下了我,再两年后,跟爸爸离了婚,一个人走了。
女人可以轻率地选择不合适的男人做丈夫,等发觉不妥当后便离开。但作为女儿,我便永久是我爸爸的女儿了。他是个大侠,毕生梦想都是浪迹江湖,行侠仗义。
这个大侠梦起于幼年止于婚后,毕竟多了我这么个拖油瓶。爸爸只好定居南方,将梦想改小了一点,比如开个武馆,传授自己毕生的武术绝学,培养一批又一批的大侠,也是极好的。
只是,爸爸不知道,为了这个馆,他或许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三
凭着几年劈砖的功底,爸爸慢慢在武术圈子露脸。正式建馆前,爸爸一直在某个高档小区当保安。人们只知道这个不善言辞的男人,力气大,有几下子,好帮人拎点重物。
这期间也不是没有过机遇。有个爱好武术的企业老板提了一手提袋钱,跟他说,“你办一个武术培训班吧,营销推广我来做,保准把你包装成大师。”爸爸听说要他忽悠学生,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那时候,我穿的衣服都是小区里人家送的,一个破书包用了好几年,经常被同学嘲笑。爸爸从来没有注意到这些,在他的世界里只有武术。
都说穷人孩子早当家,小学开始我便帮着他给家里记账,买不买得起新书包,我比他更清楚。
年,我十四岁,爸爸的武馆正式建立了。
武馆的注册资金是他外出表演一点点赚回来的,这里面每一分钱里都有他劈砖的味道。
我去看过爸爸的表演。台下一群人扯长了脖子,鸦雀无声地瞪着他。爸爸深吸一口气,用厚实的手掌猛拍下去,三块垒起来的砖头顿时断开,接着他又将石块一一劈成碎块。
底下掌声如雷。主持人问,“再加两块砖行不行?”一群人便跟着起哄。
最终,爸爸一口气劈断了六块砖。人们疯了,尖叫欢呼,像是看耍把戏。爸爸收回来的掌却握成拳头,一直背在身后,回到家一看,都已经流血了。
他到底四十多岁了。那双劈砖的手,这些年要给小区往来的住户开门按电梯,要接送年幼的女儿,要洗衣做饭收拾家务,早就变得柔软。
父亲进行铁沙掌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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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他终于办馆了,可我们的生活却更加窘迫。
爸爸的武馆说是不收成年人,筋骨成型练不了,可他收的一百来个徒弟,几乎都是家境贫困的外来务工子女。家境好点的,每个月给几百块钱。差一点的,拎袋水果,拿把蔬菜也就算了。
武馆每个月入不敷出。我举着账单追他,爸爸总是摆摆手说,“习武之人,讲究的是视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我下个月多接几场表演就好。”
他说的粪土,正是这群徒弟们家里欠缺的。那些忙着在工地、商场赚日子的外来工,没钱送孩子去兴趣班,也无暇管顾他们。听说爸爸的武馆几乎是免费教学,只收有缘人,于是这些穷人家的孩子全成了爸爸的有缘人。
每天他们放学,就上武馆来“练功夫”,赶上时间晚了,爸爸还要管他们晚饭。学习期还好,要是寒暑假,这些六七岁的小破孩就要在武馆呆一整天。一到饭点,成排的葱油面被送进武馆,孩子们叫闹成一团,就是个十足的托儿所。
那时候,我课后几乎所有的时间,都被爸爸叫来用在武馆里,帮他看护孩子们。其他同学要约我出去玩,比登天还难。
爸爸说:“你是大师姐,要多帮帮师弟师妹们。”
也许是从小缺失母爱,爸爸对我一贯都温和甚至带点宠溺,可这也是他的手段。他给我买糖果,允许我看动画片到很晚,考试砸了也不骂人,可唯独在“继承他的武艺绝学”这件事上毫不让步,任凭我怎么撒娇耍赖,也避不过每天的训练。
人家四五岁还在玩洋娃娃,我就得对着米缸,一下一下地往大米里面锤拳头。
上初中时,我的胳膊已经有清晰发达的肱二肌。十几岁的女孩谁不爱美,可我爸爸硬生生把我练成了金刚。每当他听着我“啪”一声鞭腿踢在沙包上,脸上都是得意的笑。他满意女儿的健壮得了他的遗传,却不知道班上同学背地里都管我叫男人婆。
至于爸爸的毕生武功绝学,啊,不提也罢。
他教徒弟们的都是铁砂掌、挥鞭断纸、扑克牌切西瓜、口吐飞针穿玻璃。这些表演性质明显高于实战技术的功夫,却被他夸成武林绝技。
我虽没有爸爸的武痴,可他身上的某一部分特质确实在我身上浮现了,不是对武术的痴迷,而是对浪迹江湖的向往。
而我,却只能把学习之外的所有时间,耗在这家武馆。我要带着孩子们练功,纠正他们的动作;计算每个月的收支,水电费,以及道具损耗。像劈砖、飞针这些,需要耗费大量的砖头和绣花针,爸爸还想为学生们定制统一的服装,这些都要经费。
可是爸爸不懂,也不愿意去关心这些。他一心一意在自己的世界里,扮演一个侠士的角色。
我对爸爸的不满,终于有一天爆发出来。
一次同学过生日,我们溜出去玩了一整天。大家做了万全的准备,首先跟班主任撒了谎,又伙同骗了家长们说要补课。我们逛了游乐园,看了电影,吃冰淇淋,对着相机嘟嘴拍照。我几乎忘记了武馆和爸爸的存在。
晚上回来,爸爸虎着脸,地上满满一盆水,一个蒲垫。这是罚跪的老规矩。爸爸从某个徒弟家长的口中知道了我的行踪,也识破了我的谎言。
他痛心疾首:“习武之人,满口谎言!你知不知错!”
我终于将心底的话吼出来:“什么习武之人,你这些不过是街头卖艺的把戏,凭什么逼着我学!”
这让他彻底沉默了。那天晚上我跪到凌晨三点,爸爸房间里的灯一直亮着,可他没有出来。
四
那次之后,我们还是像以前一样生活。
我下课便去武馆帮忙教孩子,把每个月的账单算得清清楚楚。十点了他还没回家,估计又是在武馆陪孩子等家长。我们跟以前一样,可又有什么东西不一样。
爸爸有一辆破自行车,后面的座椅没了,每次他都让我站在后轮两侧的横杆上,扶着他的肩膀回家。下坡时他把脚一松,我们迎着风大笑。那条路的两侧长满了大榕树,我们从大榕树中间来来回回穿了好几年。
有一天,他不骑了,说自行车坏了,也不去修了。
我回他,哦,那我坐公交车回去。
晚上,他会劝我早点回去,不用在武馆呆着。他买晚餐的时候,不再是自己做主端碗葱油面给我,而是问我想吃点什么。这让我非常不安。
年,爸爸的武馆终于迎来了转机。
他长期无偿的公益被更多人看到,媒体争相采访报道。政府部门有面向农村的公益性送戏的下乡活动,于是演出部门每年拿出一部分资金给武馆,让爸爸带着他的徒弟们,定期去各个街道演出。
爸爸终于可以不需要挥着有了破绽的铁砂掌,为孩子们赚来一碗碗葱油面了。
有了稳定的收入,爸爸的武馆办得从容多了。他收了更多的徒弟,把武馆扩大,布置成传统武术绝技的展览馆,免费向大家开放。每次有参观者来,爸爸都会给人讲解武术的知识和练习方法,有时还安排徒弟们现场演示。
二十岁生日的前一天,爸爸打电话过来,我正准备去食堂吃饭。
爸爸问,“要不今年回家过生日吧,我给你准备了礼物。”
这是我住校后,他第一次主动打电话叫我回家。
第二天,我买了最早的高铁票,奔回来一看,小区楼底下停着一辆白色的大众小汽车,擦洗得干干净净的。车是邻居帮爸爸开回来的。他拿着钥匙,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走过去,瞪着他,过了好一会,才把拳头敲到他肩膀上。爸爸忍了好久的唠叨,被这一拳打开了闸门,他开始得意洋洋地吹嘘:
“这家伙好,实惠。互联网公司的李总换了新车,便宜卖给我的。你别瞪我,没贷款,上了保险,放心吧,你没被坑。这两年我手头宽裕些了……是是是,我也就去表演了几场,没逞强啦,总之车我买了,也没欠债,爸爸知道你一直都想出去跑跑,这个就当是你的生日礼物了……”
我终于逮着他的空档,插嘴道:“可是我还没驾照啊!”
爸爸一愣,摸头懊恼:“哎呀,我咋没想到,我也没驾照,走走走,咱们一块考驾照去!”
题图来自:unsplash
口述
苗苗
作者欧阳十三,现为编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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